采访者:
陈中国北京电影学院剧作课教师,编剧,制片人
受访者:
刘毅《战狼》系列编剧
从理工男到知名编剧
Q
陈中国(以下简称“陈”):为什么要做编剧?有没有影响过您的书、人或是电影?
刘毅:(以下简称“刘”)
我是学理工科出身的,无线电专业。高考选择学无线电的原因是小时候看了太多科幻小说,觉得无线电很酷。学完之后觉得不太合适,工作之后做过编辑,再后来因为喜欢就改行做了编剧。我做编剧看过各种各样的书,专业类、技巧类,非常杂,很难说有哪本书对我有决定性影响,每本看完在脑海里都留住了一点点。不过,童年时读过的欧洲小说对我影响很大,如《红与黑》《巴黎圣母院》,这些小说不但塑造了成功的人物,而且告诉你什么是对的、什么是好的,什么样的人物是高贵的,什么样的人物精神是伟大的。高贵的意思并不是贵族,而是灵魂的高下。至于电影,我看得很杂。在好莱坞导演中,我心中排第一位的是比利·怀尔德,他的电影表现了美国二战后的崛起状态,每个人都野心勃勃,每个人都处在一个掘金时代,跟当下中国社会形态和精神状态很接近。此外,昆汀对我的影响也很大,他的影像表达方式更新、更现代,而且昆汀是一个会用电影语言讲故事的导演,他的剧本写得也很严谨、很高明。斯皮尔伯格的电影我也很喜欢,《星球大战》《夺宝奇兵》都是很经典的商业片。
九宫格VS三段式:基于胶片时代的戏剧式结构
Q
陈:您在一次编剧公开课上谈到了“九宫格”的创作方法,并且在现场用这种方法对编剧新手进行了指导,您能跟我们分享一下什么是九宫格创作方法以及您是如何运用九宫格进行创作的?
刘:它基本上跟传统的戏剧三段式结构一致,只是在三段式基础上做了更进一步的划分。一部90分钟的电影,基本上是每10分钟一格,确定故事发展的脉络和走向,这是一个基本的创作模式。我在写剧本的时候,经常会画出故事的九个宫格来,然后把情节点一个一个放进去,也会根据故事需要做一些调整。慢慢地做多了就会有经验,会知道第一个格子(10分钟)里故事应该发展到什么程度,第二个格子(10分钟)里应该会发生什么,情节应该是怎样,情绪应该怎样,人物的状态应该到了什么程度,感情应该发展到哪一步,它是一个基本的结构故事的工具。
Q
陈:近几年,国家出台了一系列推动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的政策法规,而且提倡电影人讲好中国故事,推广中国精神,但又都面临审查问题。作为一个资深编剧,您认为如何讲好一个能走向银幕的中国故事?
刘:我觉得还是经验。在国内从事影视创作有一道看不见的门槛——就是对审查和制度的把握,但我觉得这真的要慢慢来。因为不管在哪儿都有一个界限,有些国家是审查的存在,有的是社会的道德约束,还有主流观众群体对电影的需求,这些要求和需求都是对电影创作者的约束和界限。但这个界限在哪里?这要靠你自己去摸索。有一句话叫“不撞南墙不回头”,作为一个创作者,你需要试着去撞那个墙才知道差在哪里。
在参与电影《战狼》剧本创作之前,我正在写一个军事题材的电影,而此时导演吴京已经在电影《战狼》上花了三四年时间。我参与进来后又花了两年时间,前后花了五六年的时间。这个电影为什么会花这么长的时间进行创作?除了大家都想做一部好看的电影外,我们也一直在一点一点地尝试寻找并突破这类题材的边界。《战狼II》就做得很快,不到一年时间剧本就完成了。因为有两方面大家都很清楚了:第一,我们知道我们想要表达的是什么?第二,我们也知道这种表达的限制的点在哪里。但这真的是需要一点点的经验去积累的,因为它没有一个很明确的东西告诉你。
电影:一种精神和情怀的存在
Q
陈:《战狼II》取得30亿票房时,大家对它只是一个简单的现象级的认识。但当它破40亿后,大家开始对整部影片有了新的思考。可以这么说,这部电影照顾到了每个潜在的观众群。我是带着女儿去看的,她只有九岁。看完后,她说“爸爸,我觉得这个电影看得我心里边特别热”。这部电影创作之初想过精神内核的塑造吗?
刘:这个精神内核其实是在塑造人物的过程中一点点立起来的。最初创作的时候,没有那么强烈的国家情怀的表达——觉得国家强大了,我应该在片子里把这种强大带来的荣誉感表达出来——如果是那样,就显得太刻意了。我们其实是想要做一个在国际语境下更普世的东西,比如片中工厂撤退的段落,不管是中国人也好,非洲人也好,一个都不能落下,特别感人的一幕。我觉得电影中的精神内核是因为故事好,人物立得住,才自然流露出来的。我们在做这部电影的过程中,参考了布鲁斯·威利斯主演的《太阳之泪》,一部好莱坞电影。它跟我们要写的电影有点接近,我们就拿来做了一个参考。其实,我们觉得电影应该是这样:电影想传达的应该是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理念,电影里的英雄应该去拯救别人,而且这个拯救别人的英雄一定是能力越大,需要拯救的就越多,而且是不分国界,不分肤色,不分民族,这是我们要在电影里传达的。
Q
陈:影片中女主角打电话给美国大使馆时,美国大使馆说“你自己去解决吧”,最终解救被困者的是我们中国人和中国的救援部队。这个情节看了以后很是振奋人心,因为这不是虚构,而是现实本身。
刘:对,包括最后举着国旗通过战场的段落,都是剧本还没写就已经确定下来的。这个段落来源于我们看到的一个真实的新闻报道,吴京觉得这个特别好,特别适合做结尾,这是他一开始就定下来的。而且你说他刻意也好,太直白也好,从我的角度来说,我觉得它特别合适,因为它真实,真实的东西都是很有力量的!
Q
陈:这个段落的确特别有力量。我两次进影院看《战狼II》,影片在放到这个情节点时观众都会热烈鼓掌,其中有一次在一个将近人的影厅,观众都站起来鼓掌,还有观众大声叫好!这部电影不管你有意还是无意,因为我们是中国人,电影中是中国英雄去拯救别人,自然而然就带了中国视角,传达出了一种中国精神。
刘:我觉得是这样。这种精神需要一个具体的投射和载体。这个具体的投射和载体,我们作为中国人是不可能投射到美国国旗上,必然投射到中国的国旗上。因为我们是中国人。
Q
陈:应该说,这部电影激发了很多观众的家国情怀,这就涉及到创作的另外一个话题——主题。很多导演说我的电影没有主题,我就想拍一个好看的故事。
刘:每部电影都有主题,说不考虑主题都是在忽悠人。如果没有主题,故事就塌陷了。我是觉得好的故事主题绝非是简单、片面、鲜明的,它隐藏在故事里,而且最好的主题表达就是把主题隐藏起来。一个故事为什么是个好故事,因为里面有它想要传达的意义和精神。当然,一部好的电影不同人对它的主题读解是不一样的,但作为创作者本身,他肯定有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依我这些年的创作经验来说,好多主题是在创作过程中逐渐找到的。一个故事开始的时候可能想表达这个意义,但随着创作的深入会有新的主题冒出来。而且后来我们发现,当把整个故事讲出来以后,最后要表达的主题和原来想说的不是一回事了。
Q
陈:但也有一些是显而易见的,比如正义战胜邪恶。
刘:这是一个主流价值观的问题,一个放之四海而皆能接受的观念。其实好莱坞电影最是主流,它的主题永远都是正义战胜邪恶、保家卫国。
素材搜集与储备
Q
陈:听说您在做《战狼》剧本开场段落时,当初为了使用什么枪与导演和另外一位编剧发生过争执。而且您刚才谈到《战狼II》剧本创作用了不到一年时间,您和团队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完成这样一部票房高达56亿元的电影剧本的?素材搜集方面有什么经验吗?
刘:这部电影取得票房成功的原因有几个方面:第一,虽然我们写剧本只有半年,但我们几个创作者平日都做了基本的积累。比如我在十几年前就去部队体验了两个月,吴京更是在部队呆了一年。这些时间是不直接算在创作时间内,但它是必要的积累。我相信每个男人或多或少都会是一个军迷,像我们上大学时就开始看兵器知识、舰船知识、航空知识,这都是平时的积累。平时的素材积累对编剧至关重要,它是一个你对这类题材的基本常识的培养。如果没有基本常识,你去突破,去找素材或者找资料,有时候会犯一些常识性的错误。一个编剧尽量不要去做自己完全陌生的或者没感觉的故事。第二,搜集素材要有针对性,创作之前要对你写的故事的常识做功课。做功课的渠道很多,首先是网络,很容易找到关联性的资料。但是,通过网络搜集资料要注意资料的可信度,不要轻易相信网上的内容。其次是书籍。比如我要写某类题材的故事,会阅读跟你的故事相关的大量的专业书籍。当年我创作《中国》时,因为涉及建党的部分,我专门到中央党史研究室找了《新民学会会员通讯录》来研究。为了创作另外一个抗战时期的故事,我还专门去买了年全年的日本画报。还有一个渠道就是图书馆,图书馆的很多专业资料是我们在市面上很难找到的,我们要充分使用身边的图书馆。
Q
陈:您在素材搜集方面做得很细致。那么,《战狼》您也针对性地搜集素材了吗?电影中很多动作、设计都很精彩。
刘:动作设计不是我完成的,大部分是吴京自己设计的,也有一些是另一个编剧董群设计的。董群一直是写军事网文的,所以,他在动作方面懂得更多。开场的戏关于用什么枪才符合现实,我们争执得很激烈。对于子弹的射程,为什么要用狙击步枪,也讨论了很久。海盗船上有狙击步枪符合不符合环境,最后才确定冷锋使用狙击步枪。专业素养丰富是好事,但有些时候也会阻碍创作,其实观众不在意用什么,在意能不能完成戏剧动作,打中来袭的海盗。也有一些编剧掌握了太多的专业知识就开始炫技,这也是不可取的。因为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