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再见，南国》里有一首老歌《夜上海》，没想到侯孝贤的下一部电影真的拍到上海去了，而且故事发生的年代比《夜上海》还早。这部电影便是《海上花》。
《海上花》改编自清末韩邦庆的小说《海上花列传》，一直在拍当代乡土电影的侯孝贤操弄起上海滩的前尘往事来也蛮灵光。影片的开场，是五六名男子在倌人（妓女）的簇拥下摆台面、吃花酒。古旧的煤油灯发着昏黄的光，照到老爷倌人丝绸衣衫上，像是浸透了洗不尽的油脂，朦朦胧胧暧昧不清。
年拍的电影，以前流传的都是VCD、DVD，今年出了高清修复版，但也没有那种能看到毛孔头发丝的锐利，而是柔和厚重类似于古典油画。
这是一种很正的怀旧味。摄影指导李屏宾当然功不可没，值得夸赞的还有美术设计。阿城从大陆找来床、炭炉、水烟一大堆老物件，装满两个货柜运到台湾，又在越南订购了一百九十几片门扇，按照古法镶好螺钿、烤上漆。演员的服装全是黄文英和老师傅一针一线绣出来的。然后参照《点石斋画报》里的图样搭配起来，连鸦片烟怎么点、水烟怎么吸都要揣摩半天。
演员的对话也不是传统的京白或者台湾的半吊子“国语”，他们喝着正儿八经的古越龙山，微醺之间乒乒乓乓说着轻灵痛快的上海话，真的如同小说里走出来的样子。
原著《海上花列传》被胡适称为“吴语文学的第一部杰作”，全书除了叙述之外，对话全用苏白，各色人物脱卸了标准化的面具，念出来很是活灵活现。
比如，骄矜泼辣的妓女周双玉看到另订婚约的嫖客朱淑人，意图以死相逼，说了这么几句话：“倪七月里来里一笠园，也像故歇实概样式，一淘坐来浪说个闲话，耐阿记得？”
如果改成官话就成了“我们七月里在一笠园，也像现在这样子坐在一块说的话，你记得吗？”意思固然不错，味道却弱了许多。
苏白营造的语言空间，不仅有地域性、历史性，还承载了哀怨、优雅、炽热的情调，成为晚清海上情欲世界的符号。侯孝贤很看重这一点，他一开始决定用苏州话，后来因为演员来自于五湖四海，操作起来有难度，就改成了接受度更高一点的上海话。
当然，正宗的上海人听了会觉得不地道，特别是梁朝伟全程不知所云（也是启用明星要付出的代价），但这并无大碍。按侯孝贤的说法，他是要“再造真实”，这个真实绝对不是十九世纪末的真实，不是那个“真的”真实，而是一种再造。
我以为这种再造，最核心的就是开头说到的“怀旧感”。韩邦庆写小说的时候，是在追述曾经混迹于花丛中的一段岁月，为那些爱过恨过鲜活过的倌人立传。张爱玲花十年时间把它翻成国语，是想替读者与研究者保存那一场“海上繁华梦”的遗迹。电影呈现的，也必将是“此地风光不再”的怀想。
说来有意思，清末民初上海的花街柳巷并非我们印象里的狎邪肮脏之地，反倒富有品味格调与浪漫气息。那个时候，正经妓女只卖艺不卖身，被称为“清倌”，她们花容玉质，服饰考究，而且善于说唱操弦，有的还吟诗作赋，能与文人唱和往来。次一些长三、幺二也很讲排面身份，不是狎客有俩臭钱就能予取予求、随意摆布的。
除了街头的“野鸡”外，妓女一词是避讳的，她们被称作“倌人”或者“先生”。出去的时候要么坐轿子要么乘马车，男仆手提灯笼相随，灯上赫然写着“公务”，即所谓“出局”或“出堂差”，俨然官员出访的模样。
长三、幺二们的住所也是极讲究的。他们唤做“书寓”，“房中陈设，俨若王侯。床榻几案，非云石即楠木。罗帘纱幕以外，着衣镜、银书画灯、百灵台、玻罩花、翡翠画、珠胎钟、高脚盘、银烟筒，红灯影里，灿然闪目，大有纸醉金迷之感。”
客人们到长三书寓里去，不能上来就求欢，初次见面要叫“打样堂差”，然后需“打茶围”加深印象，经常出入的熟客还要隔三差五在书寓里叉麻将、办酒席。规矩程序之繁缛，简直要赶上明媒正娶了。
在三纲五常把人捆得紧紧的年代，书寓与其说是风月场所，不如说是那些士大夫偷的浮生半日闲的社交之地。倌人要讲尊严，恩客要守规矩。男人到妓院，不只是或者说主要不是为了一亲芳泽，而是为了逃离刻板的家，寻找一点自由的空间和感情的慰藉。
久而久之，恩客与倌人之间会产生情愫，甚至有了排他的感情。《海上花列传》里讲述了王莲生与沈小红的故事，王莲生一直与沈小红交好，并允诺帮她还债。沈小红也投桃报李，谢绝了其他客人，只与王莲生往来。可不久，王莲生又去做了另一个幺二张蕙贞，惹得沈小红打上门来。
“小红得空，迈步上前，一手抓住张蕙贞胸脯，一手抡起拳头便打……从正中桌上直打到西边阑干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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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青楼
《海上花列传》总体是有些平淡的，沈小红拳打张蕙贞这件事成了为数不多的高潮。大概是因为恩客的欺骗与朝三暮四在那个年代的烟花界是一个事关面子的大问题吧。
遗憾的是，侯孝贤这里处理的太温柔。沈小红的厮打从别人的闲聊里说出来，轻飘飘一笑而过。等到梁朝伟饰演的王莲生上门解释的时候，场面也显得很温吞。扮演沈小红的是日本影星羽田美智子，气质上哀怨有余，韧劲不足。要知道，塌台面的事情是如何“温良恭俭让”也不能忍的。
倌人的终极愿望是赎身，嫁给中意的郎君作妾。比如前面说的周双玉，眼见得嫁给朱少爷的梦想破灭，不禁恼羞成怒，拿出两杯满满盛着乌黑鸦片的烧酒，逼着朱少爷和她一起喝下，并一再陪笑劝道“耐吃隉”。刚刚的浓情蜜意顿时化作了夺命的咒怨，直让人不寒而栗。恩客不再遵守书寓的规矩、不再看重倌人的情意，那么辉煌一时的花国迟早走向衰落，《海上花》也在这种淡淡的忧伤里慢慢结束了。
时隔十六年，姜文拍摄了《一步之遥》，充满了华丽丽的光怪陆离，可以看作《海上花》的尾声。影片的原型是年发生在上海公共租界的一起真实案件，刚刚被选为“花国总理”的莲英惨死在荒郊野外，消息传出沪上轰动。事后查明，凶手一共有三人，为首的叫阎瑞生，一个游手好闲的破落户，为了谋财以开车兜风为名将莲英骗出，继而残忍将其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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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的王莲英与舒淇饰演的“花国总理”
在现代性日益凸显的大上海，妓女的商品化是无可挽回的趋势。曾经高高在上的长三、幺二受到市场的挤压不得不自降身价，花国总理也只能是歹人的玩物。另外，新文化运动后走出传统家庭的青年男女可以自由恋爱，流连青楼寻找情感的慰藉已经不是必然的需要。花国的支撑颓然倒塌。
很快公共租界开始禁娼，国民政府也在租界以外加强了管理。妓女们或者转入地下，或者摇身变为舞女和女招待。学界和文艺界把日趋腐败混乱的娼妓现象与民族危机的阴影、片面追求现代性的弊端联系在一起，发出了批判和改革的呼声。再之后，便是《神女》和《红粉》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