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与小说被联系在一起,是因为一位叫「老伯」的资本家,他认为小说用了某种蛊术,将小说里赤发鬼的角色和他本人相连,以此直接危害了他的健康。因此,老伯重金聘请杀手去刺杀小说家。这里,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出现了,它意味着原著小说和电影的分野。这篇小说,真的影响了资本家的健康吗?在小说里,对两者间关系的处理是留白的。原著作者双雪涛是一位来自东北的青年作家。东北,不只是双雪涛的地域标签,更是他写作的根基。双雪涛的很多小说都带有悬疑感,甚至是一点奇幻色彩。读他的小说,经常需要通过层层推导,才能获得文字背后的答案。但这种推导不是说我们要去找到真凶是谁,因为双雪涛的小说本来就不是推理小说。而是说我们需要去寻找文字背后的隐喻,读懂背后所表达的意思。表面上看,这可能是一个悬疑故事或者奇幻故事,但背后的主题,其实都是在记载发生在东北的历史和时代变迁。《刺杀小说家》就是其中的典型。「小说世界」那一整条线,暗含着非常多的现实隐喻。久藏的父亲久天在二十年前被杀,时间对应的是90年代。分割成13块的京城,直接对应着90年代国有资产的分割。小说里,赤发鬼被杀死后,从他身上流下来的是什么?是石块,污水,臭气——都是工业化的副产品。这一切,都在影射发生在90年代东北的下岗潮。所以,让我们回到那个问题,小说真的影响了资本家的健康吗?从双雪涛小说的现实主义基调来看,这个答案更偏向于否定——不是小说影响了现实,是先有了现实,才有了与之对应的小说。小说中赤发鬼杀害久藏的父亲久天的故事,实际上就是现实中资本家老伯铲除异己的映射。小说家的写作,实际上就是搜寻资本家罪证的过程。这才是资本家想杀小说家最大的动机。影响健康这个说法,其实更像一个隐喻,隐喻着文学作为一种记录历史的载体,有着堪比心脏的强大力量。而原著最后,中年男人和小说家合力在小说中杀死赤发鬼的情节,我个人认为,表达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在资本掌控一切的残酷现实里,尚存良知的中年男人和小说家其实都不能找到真正的出路。两个绝望的男人最终只能沉入虚幻的小说世界里,在小说里杀死资本家,在幻想中完成一场虚构的反抗。刺杀小说家这个标题,实际上也是在表达:权力可以对于文学、艺术等一切能表达真实的东西进行压制。整篇小说都建立在一种灰暗的现实基调之上。比起「小说改变现实」,双雪涛其实更像是在说,「现实能多大程度地影响小说」。这其实是这个时代里,每个创作者都在面临的问题。到了电影工业,由于各种原因,创作者们面临的困境其实是更大了。而我之所以喜欢路阳的这部《刺杀小说家》,是因为在这部电影里,我看到了一种理想主义的闪光。他用这部电影说,是的,我相信小说能改变现实。这是电影区别于小说一个非常重要的改动。在电影里,每一次小说里赤发鬼受到威胁时,镜头便会切换到现实中的资本家李沐,他会昏倒,或者流鼻血。甚至,当红甲武士脸上的盔甲被劈开时,中年男人关宁脸上就出现了一道疤。路阳用这些蒙太奇向观众确证了,小说真的能影响现实。双雪涛的小说里尽管也有虚实交加的双线叙事,但基调仍然是现实主义的。但路阳的改编电影,则是基于一种理想主义的创作冲动之上。他相信小说能改变现实,再凭借着这个信念感拍出了电影《刺杀小说家》。在电影中,我们多次看到这种近乎执拗的信念感。雷佳音饰演的中年男子,其实早已得知女儿已经死去,却仍然选择了拯救小说家,试图借此拯救自己幻想中的女儿。董子健饰演的小说家,即使知道依靠文学谋生毫无出路,却依旧选择一路写下去。小说中,围绕着两位男人的是一种灰暗的绝望感,联系着他们的东西,是死亡。而电影里,他们的关系经历了一个从「刺杀」到「共生」的过程。他们开始逐渐明白,只要相信,小说就可以成为他们的武器,反过来改变现实。于是当最后小说世界与现实世界相连时,我们看到的不是两个男人于绝境中的自我安慰,而是一次绝处逢生。但,这也是《刺杀小说家》最可惜的地方。其实本该是一次能感染到观众的浪漫主义表达。但为什么这样的改编,会成为电影《刺杀小说家》最大的槽点?我认为最大的问题在于改编的「不扎实」。首先,「是什么」的问题:小说能不能改变现实?小说不能改变现实——这是一个现实逻辑,不需要说明。但,小说能改变现实——这是与我们的认知相悖的一个逻辑,这个逻辑为何能成立,需要创作者向观众作出说明。这就有两种解法。第一种,是把「小说能改变现实」作为一个高概念放在影片开头提出,比如《信条》中的逆行、《被光抓走的人》中的那束光,或者穿越片里的穿越设定。第二种,是用整部影片抽丝剥茧地论证,最后成功让观众相信「小说的确能改变现实」。而电影显然并没有在解法上做认真的探寻。它既没有解释「小说能改变现实」这一逻辑的合理性,又没有一开始就把其当作高概念抛出。这最终导致的结果是,能接受这一设定的观众觉得电影又燃又酷,无法接受的观众觉得智商受到侮辱。当然,这未必是不去做扎实的改编,或许是很难做出扎实的改编。路阳肯定是不想让「小说能改变现实」沦为一个高概念的,他想通过电影让观众一步步去相信,但他显然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到真的用扎实的细节和逻辑让观众去相信。这就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困境。其次,「为什么」的问题:资本家为什么要杀小说家?在双雪涛的小说里,这个问题可以用资本家和文学家这两个身份所代表的隐喻和符号来解释。但放在春节档上映的电影《刺杀小说家》不行。可是在影片中,除了中年男人关宁的动机被交代清楚了(他为了找到自己的女儿),其他人的动机要么含糊不清,要么十分牵强。其中最致命的是,是李沐为什么要杀小说家的父亲这一点,并没有交代清楚。在小说里,资本家杀人的情节是发生在小说世界里,用隐喻的形式交代的,所以读者可以用无限的想象来补足这些空缺。但电影把资本家杀人这个情节落实到了现实世界里,却又不交代清楚,就很容易让观众觉得一头雾水。在一个注重讲故事的商业片里,没有把人物动机交代清楚,可以说是一个绝对的硬伤。与此同时,没有落到实处的改编也带来另一个副作用:不仅观众并不完全相信影片中的人物,原著小说中那充满暧昧性的张力也在改编中被大大削弱了。这种不扎实的改编,导致了现在《刺杀小说家》吃力不讨好的局面。于是,本可能发生于创作者和观众之间的浪漫引力,最后在一部分观众心中,变成了一个中年男人的中二幻想。最后,尽管数落了种种缺点,我还是想说,《刺杀小说家》仍然是我在这个春节档里最喜欢的一部作品。从《绣春刀》时期,我就开始对路阳这个导演保持着很高的期待。他不仅有着非常扎实的导演能力,更能一如既往地保持着一个创作者的信念感。在《刺杀小说家》这部电影里,我们看到了一个处处受制于现实的创作者,仍然愿意去相信。他通过这部电影来告诉观众:是的,小说真的能改变现实。创作绝非只是创作者的自我沉溺,它可以反哺现实并成为改造现实的有力武器。所以,尽管《刺杀小说家》有着种种的缺点,我仍然很期待第二部。希望电影也能成为路阳手中的武器,不会让他被颓败的现实击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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