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女子究竟是怎样梳妆打扮、又怎样在生活中努力营造着美的氛围和风仪的?历史中隐藏着哪些我们不熟悉的关于女性的有趣的故事和生活细节?
你知道从明代开始,高跟鞋已经成为了普遍、持久的风气吗?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一种鞋子的形制,才为“步步生莲”这个故事的发生创造了客观条件:高跟制成中空,安个活动小抽屉,并且鞋跟的底面与屉底雕出一致的镂空花纹,再将一只装满白色香粉的绢囊置于屉内。女性穿上这样的鞋,一旦走动起来,就会有香粉从鞋底的镂花中点点泄落,让她每走一步,都在地上印出一个莲花或兰花的完整图案。
冷枚《十宫词图》之一描绘关于“步步生莲”的桥段
电影《花木兰》中,刘亦菲的妆容被认为太夸张,但你知道在唐代时化浓妆是普遍的风习吗?唐代女子人人喜欢在脸上敷粉化妆,还喜欢用金箔、绢罗、鱼鳞等剪成小花,在脸上“贴花钿”。即使到了晚上,古代贵族女性为防止妆残颜败的局面,也一定要重新上一次妆,称为“晚妆”“暮妆”。
显示唐代女性妆容的壁画
这是中国传统物质文化研究者、作家孟晖写作的一本古典生活美学随笔集《美人图》中呈现的内容。这本书以“斗妍”、“情寄”、“佳节”、“红妆”、“服饰”、“起居”、“雅趣”七个部分解读中国古代女性的世界。
孟晖
孟晖,年生于北京,达斡尔族。年入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本科学习。年—年至法国留学;年—年在北京艺术博物馆保管陈列部工作;曾在北京三联书店做编辑工作,现为自由撰稿人。作品有长篇小说《盂兰变》,随笔集《潘金莲的发型》《花间十六声》《花点的春天》及学术作品《中原女子服饰史稿》等。
书影
最近,澎湃新闻专访了孟晖。
澎湃新闻:书中还有一个明显的特点是你用了文献记载、出土文物和古代女性题材绘画相互参照。
我有一个感觉就是其实你描述了两方面的内容:一方面是出处可考、可靠的,并有出土文物佐证的实有其物的写作,让文章有学术性;一方面是引用了男性主导的古典文献中可能存在的对女性的想象,尤其在第一章“斗妍”中,你引用的《云仙杂记》《杜阳杂编》都是记述异闻趣事的笔记体小说,其中关于女性的言行记载更可能是一种稗官野史或者出于男性审美角度的杜撰,这些内容也让写作有种文学性和想象力。这两种文献的征引,赋予作品两种不同的风格,你觉得这两部分内容在构成你的文本中的作用是怎样的?
孟晖:这或许牵扯到对什么是“事实”的理解。记述异闻趣事的古代杂文,包括其中各种以女性为主角的传闻,有一些一看就带着玄幻色彩,像女仙、花妖之类;另一些则没办法证明真伪,比如某一则情感故事。但是这些故事反映了另外一种“真实”,也可以说是“事实”,就是写作者所在时代的情感和道德,那个时代人的向往和感受,这种事实也是人类文明、人类历史很重要的一面。
比如说,我们现在这个时代的道德氛围很独特,没有女性妆扮华丽的风尚。今天的中国社会,无论男性女性,在任何场合,包括参与社交活动时,衣着讲究的是所谓自然低调,所以很少看到女性戴华丽首饰、穿华丽服装。在高档餐厅,你不会看到几位女性带着全套珠宝首饰、穿着礼服长裙在一起喝下午茶;同样,男性也不会像上世纪的欧美绅士那样衣冠楚楚,穿意大利的高档私人定制西服。这就反映了今日中国的道德标准的一种事实,那就是把朴素与美德挂钩。
但是《云仙杂记》《杜阳杂编》之类的作品里,没有类似的道德氛围。中国古代文艺中的爱情故事有个特点,男女之间互相赠送的定情物往往很贵重,如镶宝石的戒指、玉簪、玉带环,等等,无意中反映了一个事实,就是古人习惯随身佩带精工制作的饰物。所以即使是“男性审美角度”,也体现了更广阔的背景,体现了一个时代的集体的审美观乃至道德观。
另外,各个时代的物质生活水平,技术水平,风俗习惯,也决定着古人笔下那些零碎故事的风貌。历史上很长时期,女性流行在面庞和双鬓贴各种小花钿,行动中,花钿有时会掉落,真像落下花瓣一样。同时,男性女性都讲究身上有香气,通过带香囊等办法散发微香。是那样的生活习俗,催生出“袖里春”的故事。文人不管多么有才气,依然是他生活的社会给他灵感,他只能在生活经验基础上发挥想象。海明威肯定写不出“袖里春”的情节,不仅在于他的美国硬汉气质,也在于他的生活经验。所以,一个时代的物质水平,决定着文学艺术的风貌。由此产生的文学艺术作品,又激发读者的审美快感,将读者的审美能力磨砺得更为敏锐。
唐代葡萄花鸟纹银香囊
至于那些出处可靠的记载,以及出土文物,其实和那些创造性的文艺作品有相近的性质,都是反映出同一个时代的整体风气,整体的审美好尚和道德标准,因此可靠的资料与想象性的文艺创作,在反映人们心灵状态上是可以互相佐证的。想象性的作品容易天马行空,在几百年后,往往变得难以理解,出土文物以及严谨的史料却能帮助我们去破解那些作品的内容,然后重新明白内容里的动人之处。
所以,如果离了可靠的文物与史料,那些读起来非常神奇甚至荒诞不经的故事,在我们眼里,就经常显得毫无意义。今天,我们可以有意识地借鉴现代学术研究的方法,去释读古代故事,擦掉蒙在它们表面上的灰尘。
很多读者喜欢《美人图》这本书,就是因为书中介绍了一些似乎很琐碎的古人事迹或者故事,那些故事没有什么重大意义,没有影响到历史,但却展现了一个今人不熟悉的古代世界,一个闪烁着神奇光彩的传统中国,精细,雅致,美妙,在阅读时让人非常愉悦。大家当然知道,书里的世界,并不是古代中国的全部,往昔岁月里有很多并不那么美妙的东西。但让大家惊喜的是新鲜的体验,体验到了中国文明的一个侧面的“真实”或者说“事实”,也可以说是古人心灵的一个层次的“真实”。
澎湃新闻:有一个细节,你在“服饰”部分的《衣带也风情》部分,也谈到一个现象,就是在不同时代的记载中会有趋同的故事情节,比如《玄怪录》中的《裴谌》和《太平广记·张李二公》,都有和最知名的故事“秋胡戏妻”一样的故事桥段,你怎样看待这种显然是对同一个故事文本进行文学性改编而不是实有发生的?包括在文章的写作中该怎样运用这种材料?
孟晖:这是各个文明都非常普遍的现象,一个精彩的故事梗概诞生之后,会由人们反复转述,四处流传,添加不同的细节和情节。所以可以从至少两个不同的角度进行研究,一个是进行“母题”研究,梳理一个故事原型怎样浮现又沉降,其流变的过程,该过程与社会和历史的关系;还有一个角度,是研究故事里的细节的变化,那些细节的叠加怎样受惠于具体时代的文明水平、风俗习惯等等。
在这方面我有一例很具体的亲身经验,我和三个闺友去伊朗旅游,按照当地规定,在公共场合必须扎头巾——面庞是露出来的,但是头发用围巾扎起来。后来到达一个戈壁上的古驿站酒店后,我们摘了头巾,露出了头发,又披了厚外套,到古堡顶上看夕阳。给我们开车的伊朗司机哥就不认识我们了,把我们当陌生人,闲聊时告诉我们:“我今天带的也是四个中国游客。”我们笑翻了,那一刻忽然明白,为什么古代的爱情故事里,会有那么多认错人啦、A假冒B却能骗过对方的情节,因为匆匆忙忙相遇,惊鸿一瞥,彼此印象模糊,误会是很容易产生的。那么,在现代的开放社会,同样的情节可以怎么应用呢?天台上走猫步的模特,或者在影视拍摄现场的古装演员,还可能让一见钟情者弄错人。
因此,如果从风俗习惯的角度去分析一个原型故事的不同版本,也能帮助我们了解文明发展历程中的细节,让历史变得鲜活起来。
澎湃新闻:关于女性的妆面和某一种服饰,好像很喜欢找到一个典型人物,比如“梅花妆”、谢公屐、苏公笠,你怎样看待这种现象?
孟晖:把某种现象、某种物品与名人挂靠,是普遍现象,可能需要心理学专家解释。中国古人曾把一切从西域传入的植物都归为张骞出使西域的成果,相应的,欧洲人习惯把很多东西认为是由马可波罗从中国带回去的,包括但不限于冰淇淋、折扇,我曾经开玩笑,马可波罗回意大利时一定订了个集装箱吧。
《梅花仕女图》
澎湃新闻:《太妃的帏帽》这一部分,你也写到,年,燕妃墓壁画得到清理,因而使得关于帏帽的真实形制被图像佐证。还比如宿白《白沙宋墓》被认为是,将“二重证据法”在实物与文献的契合处复原日常生活细节的一个好例。还有更多这样的例子吗?比如近些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