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西海固
文/季栋梁
看虫子
阳光像一束一束的麦管深入到我们的土地里去,吸血鬼一样吸走了我们土地里的水分。我们的土地就日渐瘫痪了。
我就像被解放的奴隶,只能蹴在地上看虫子。我有的是时间,干旱让我就像一个输光了的赌徒,或者失败被俘的人,任何想法都没有了。没有想法的人,最多的就是时间了。我可以盯着那个屎壳郎把一泡牛粪像做丸药的药师一样,做成黑色的药丸般的颗粒,然后推向它的蜗居。那是它冬天的口粮。为自己的冬天储备口粮,那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啊!这样的事我们也有过,我们往自己的粮仓里装粮食的时候,我们就想到我们将有一个幸福的冬天了。
这样的事,我就能看上一天。这样看着,我就抬头看看太阳,觉得它也是被屎壳郎做成后推着走的。
只有在干早的日子里,我才能发现那些世世代代与我们同甘苦共患难的虫子的世界。
有一个阶段,我对蚂蚁非常的痴迷。蚂蚁是一个庞大的家族,一团一团的,一路一路的,一伙一伙的,一个一个的,小蚂蚁,大蚂蚁,红蚂蚁,黑蚂蚁……我蹴在它们的旁边,随着它们的走向而挪动着双脚,我像一只蹲着的蚂蚁,我的两行交替而行的脚印就是蚂蚁走出来的那种。我吃的是旱烟,那个时候雨水好的年份我就会吃三角钱一包的纸烟。我想因为我吃烟,我就更像一列爬坡的火车,每挪动一下就会冒出一股白烟来,然后慢慢飘散到天空中去,成为不下雨的云彩。而我头顶上的草帽,会抵挡住阳光,防止它吸干我身上的水分让我变成站不起来的沙子。
干旱将我们逼进虫子的世界里,逼进这样无聊的事情里:我在数昨天看到的那群蚂蚁是少了几只,还是多了几只。毕竟在这样的旱天里,在这样沟壑纵横的广阔的草地上,对于蚂蚁这样渺小的生命,是怎么也放不下心的。可在平时,它们是与我们毫不相干的,我们有许多相干的事情都忙不完。
有两只蚂蚁在打架了。那是我旱日子里最为激动的事情。这让我想起仇人之间的战争,它们都很顽强,就那样战斗了整整一个下午。第二天我看见那两只蚂蚁,在走同一段的路了。最初我想,它们之间昨日的战争没有胜负,它们要换个战场进行它们的战争。我跟着它们,它们一前一后地越过一片草地。那是一片广阔的草地,尽管干旱让这片草地已经名存实亡了,没草的草地像没有头发的人一样丑陋而颓败,但它的广阔对蚂蚁这样渺小的生命,再干枯的草地都是丛林,那是多么的迷乱而恐怖啊。
一会儿红蚂蚁走到了前面,一会儿黑蚂蚁走到了前面。走到了前面,它就不时地停下来,回头看看后面的蚂蚁,仿佛在说快走啊。我不知道它们要走向哪里,也不知道它们要做什么。我看着它们,它们越走越不像仇人了,反而像兄弟,像情侣,在这样的草地上,它们走到一起,反而让我觉得很放心,这样的草地两只蚂蚁的穿越总比一只蚂蚁的穿越要好。
它们就那样一直走出很远,在另一个蚂蚁的村庄里走了一圈又走了回来,然后互相碰碰长长的触角,就各忙各的去了。我忽然明白过来,我是犯了多么大的一个错误啊。它们无非就像在这片干旱的土地上蹴得时间太久的两个闲汉子,惟一的想法就是要打一架,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用完憋得难受的劲儿和心情。打完就完了。不像人,打过了一架以后,打架就成了一辈子的事了,明里打,暗里斗的。有些人就是在打架中消失的。在虫子的世界里,人是复杂而无知的。当人把自己的思想强加在虫子身上的时候,人就愚蠢到极点了,人比虫子还可怜。人的忧心忡忡,完全来自于多余而愚昧的思想。面对虫子,人的思想像庄稼地里的野草一样奢侈而讨厌。
旱霸
太阳的光更像虱子,爬满了我们的塬、坡、峁沟、谷、窑、树……在我们的土地上咂吮着。
什么东西都躲起来了,进洞的进洞、钻穴的钻穴,草就那样的干了,就是把根扎得很深的树的叶也一片片地黄了。太阳再不饶人,那树叶也会像草一样地干了。
山塬寂然。那不是静,而是近乎于死亡的沉寂。然而,却有另一种生命的表演。
那股风来了,永远以不散的形式与力量,卷过大地。向上看,你是看不到它的顶端的,它神通广大,直通到天堂去了。
那是圆锥形的一个东西,更像狗牙刺的一根刺直刺天空。
天旱了,就出那东西,而那东西告诉我们,天还将继续旱下去,雨离我们还十分的遥远。
我们常常坐在寥天地里,看着早霸在我们的土地上走过,像个无情的汉子粗暴地离开痴情的女子一般。
我们就那样坐着,我们都像个有教养的人坐在那里,鄙视着毫无道理的人在作恶。我们甚至有些欣赏那东西的凶悍与霸道。至少,它让我们看到了它为死寂的原野带来的活泛与旺盛。
它让草挣扎了一下,它让鸟惊鸣了一下,它让树颤栗了一下,它让我们的心动了一下。我想如果这样的风从东南方向而来,它一定会带来一大片一大片的云彩,是镶着金边的有水汽的那种云山。
我们的眼角有些蜇,我们都知道,那是我们身上惟一的一点水分给太阳挤出来了。我们不知道那几滴水是不是把我们的眼窝也当做水窖了。
蝶蝴
在一泡刚刚拉下的牛粪上,我看到了一只蝴蝶。
她扇动着两只翅膀,一起一落的。
拉那泡粪的牛是我家的牛。那泡粪就是我家的粪,我们家的几件事里用得着它。
我是等着要将那泡牛粪拾回家去煨炕,然后从炕洞里扒出灰来上地的。
蝴蝶翕动在粪堆上。
没有花的草地上,只有牛粪的味道。
蝴蝶翕动了一阵子就走了。那时间,有一阵风吹过来,是南风,带着潮润的气息和花的味道,我当时是大口大口地呼吸了几下,然后打了好几个喷嚏,那南风有一种春花和秋草的熏味。
她是迎着风飞走的。
她也知道顶着风向南飞总会飞进花丛中去的。
我跟着她走了一阵子,又跑了一阵子,可是我是没有翅膀的,没有翅膀的是追不上有翅膀的。我在想人没有翅膀是多么的可怜哟。
她就那样飞过山梁去了,把我一个人撂在了山梁上。
山梁上有一棵百年的老榆树。她也没有停脚,她甚至连看都没看那片瘠薄的绿色,执著地迎着南风飞翔而去了。
蝴蝶是可以随便离开一个村庄的,可是人没有办轻易离开一个村庄。村庄是人的根。一个人要走哪里的时候,就得背负着村庄同行,因此他走不了多远就走不动了。
我是离开过村子的人,我也没有走出多远。
蝴蝶抛弃一个村庄,没有人说她是无情的,因为她的村庄就是花丛,谁也不会说蝴蝶走进花丛是不对的。
人抛弃一个村庄是会招人骂的,不管什么样的理由都是无情的。
我走回去,拾起那泡粪,向我的村庄走去。
雨
一场大雨,将我们从窑洞里灌了出来。
那雨来得突然,二婶的骨节没有给我们说有雨要来。
但它就那样来了,像个久已出门在外的大大咧咧的汉子,就那样粗野地归来。
等我们知道它要来的时候,它就已经到了我们的门前了。
它从南山上迈着帝王临幸的大步踏过来,我们的村庄就颤动起来,仿佛怀春的女子一样扭动着身子。
我们就像蛰居在洞里的鼠类,慌慌张张地叫着跑出来,我们得准备好,把每一滴水都弄到一个地方,为我们以后的日子贮藏起来。
我们把驮水的桶拿出来,我们把担水的桶拿出来,我们把各种盆盆罐罐都拿出来,放在水槽下面,那水滴就在我们的铁皮上、木板上、瓷片子上打出声音来。丁丁当,当啷啷,我们一锅子烟接一锅子烟地抽着,我们把烟互相递着。
娃娃是最像鱼的。他们精着尻子,他们在大叫:毛毛雨,大大下,精尻子娃娃不害怕。他们像从土里钻出来的老鼠一样,全身都是黄糊糊的泥巴,他们还在往身上弄泥巴,只有头发给浇得又黑又明。
扛着锹走向田野,我们光着上身,精着脚,雨天里在家睡觉的人是没救的人。
雨会改变的事物很多。雨会让许多问题迎刃而解。
张柱和儿子张根几个月不说话的矛盾就是在这一场雨里解决的。那父子俩一边往窖里弄水,一边笑得亲弟兄俩一样。
这日子里的雨把什么泡不软呢?
复重
我们把一件活做了,就为自己把另一件活给埋下了,然后我们就会顺着这个活一直做下去。我们的事情一年重复一回,一直要重复上一辈的日子。就跟一棵树上的叶子,今年落了明年出,明年落了后年出,一模一样。我们经常这样说:年好过,月难过,日子还比树叶多。树叶和我们的日子一样,是世界上最会重复自己的。
我们通过一个冬天喂壮了我们的牲口,喂牲口就是为了犁地,于是我们又在春天到来的时候,把牛赶到地里去犁地,犁好了地,苦是没有白下的,因此我们就只好永远下苦,用这一个苦去证明我们另一个苦没有白下。我们就是这样做了一根又一根的链条,将自己拴在土地上的。
我们到了城里,我们知道我们的活什么时候从地里长出来。我们的活从地里长出来的时候,我们的身体就有反应了,手上的趼子开始发痒,骨节开始抽节,我们的心里开始发慌。
在我们的村庄里,重复的事情还有墙对墙的重复,墙永远向着东南方向倒下去。在村庄里重复的事情,还有儿子对老子的重复,我们走到一个陌生的村庄里去,总会被人一眼认出来,是谁谁谁的儿子,还有一把锹对另一把锹的重复。如果一个儿子不重复老子,那他一定像一粒被抠下或鸟啄下带走的种子,在别的地方生根开花了,村庄就会渐渐忘记他。而一把锹如果不重复另一把锹,它就会生锈,连那锹把都会朽了。
村庄里最让我们一眼就看出重复的意义的就是风了,风把东西从西边带来,又会从东边带回去。风重复自己的时候,我们的村庄就成了垫背的,风在我们的村子里打滚、撒泼、发怒,可是我们的村子一点办法都没有的,它像一个脾气很大的汉子,村子就像被扯着辫子的女人一样,被它拖着过来,拖着过去,而我们就像女人手里牵着的娃娃,被甩过来甩过去。遇到风我们就将头抱起来,把自己抱成一块石头。
季栋梁,男,出版有长篇小说《奔命》《胭脂巷》《上庄记》《野麦垛的春好》《海原书》《苍声》《深风景》《锦绣记》及短篇小说集《先人种树》《黑夜长于白天》《我与世界的距离》《吼夜》、散文集《和木头说话》《人口手》《左手功名右手美人》《从会漏的路上回来》等。作品多次并入选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小说选刊排行榜等排行榜及中学课本,并被翻译国外和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先后荣获《小说选刊》、《北京文学》、《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国作家》、首届“朔方文学奖”等奖项。散文集《和木头说话》和短篇小说《吼夜》分别入围第三届、第五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上庄记》荣获五个一工程奖、年中国好书、第八届北京市文学等奖项,《锦绣记》入中国好书、京版十大好书、文艺联合书单等榜单。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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